流波

你要爱你不诚直的邻人/用你同样扭曲的心

【随便乃们看成什么西皮233】似是故人来

徐庶向来觉得,所谓宿命其事,便是强加于身,注定不可更改。到了许昌之后,他有时想的很多,比如遇到刘备,也许是个偶然。曹丞相不杀人的时候倒也颇多愁善感,那日徐庶刚来,战战兢兢坐了上宾的位子,听他充满诗意的总结说,元直的过去是个美丽的错误。一对精明睿利的小眼睛打量着他,十分喜爱的神色。这说法不免恶俗,徐庶当时心情激动,过后想起有些好笑,无人的庭院里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砸在一朵颤巍巍的雏菊上。

不久之后他总算有了点高兴的事,那就是坐在丞相府里淡定的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为“诸葛亮”这个名字头痛。彼时那个名字还稍显青涩,但他莫名就十分笃定地想,自己即使抱恨在江北默默一生,但也许临死的时候,可以坦然拍拍胸膛,这辈子至少做过这么一件很对的事。

还要继续打仗,于是诸葛亮究竟是什么人,这一问徐庶逃不过。在回答曹丞相的问题时,他不自觉地陷入了长时间的怔忡。其实是很好说的,就是个温良如水的人,记忆中尚有飘逸的少年傲气,但不至于狂妄;字迹同姿貌一样隽美,抚琴相和时的歌声清越动听;才干也相当不错,似乎更适合于处理政务,或者捣鼓机械发明;行军打仗不能预知,以前沙盘推演算得一流,但也绝不是旷世的兵家。这样想着想着,徐庶忽然就觉得抓不住重点,才惊异原来老友竟是这么一个没一点出奇之处的人,一捞一大把的俊才。只不知以前为何不论走到哪里,大家偏最爱重他。

“……元直啊,我都困了。”曹操终于抬手截住他的回忆。“听着挺没意思的……但也许,也许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丞相站起来,伸个懒腰,“不过,咱们明日再讲。”

第二日,曹丞相便和三十万大军去了荆州。

许昌的日子很没劲,徐庶打算去长安。当他的请求得到应允时,他有一瞬的不真实感。长安,长安啊。大汉古老的故都,一切灿烂动人的传说开始的地方。他也曾幻想过有一天来到那儿,但是是以一种欣慰的、骄傲的、荣光万丈的方式,而不是现在,忧悒无力的踏上故土,痛心而面带惭色。

临行前日,徐庶最后一次去丞相府。他站在府门侧,飞檐割下的阴影里,抬头凝望晴光映射着的匾上整饬的汉隶。

而后一阵幽远的香气隐隐袭来,清越而略带沙哑的嗓音不远不近:“……元直?”

就在他迷茫着双眼惶惶然转身的一瞬,他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山川日月陡转十数载,竟重见故人长立于面前如雪清光下。眼角是带了细纹的微笑,灰发温柔而威严,广袖当风猎猎,巍峨的汉冠沉重如铁。他想起先秦佩芳执兰的君子、子衿我思的悠悠诗篇;一时又似身临泱泱渭水,天地间长风浩浩然无尽绝。

神思恍惚的呆愣了一会儿,直到那人善意的笑起来,他才朦朦胧胧发觉那并非诸葛亮。除却显而易见的年龄,他们的眉眼神采其实也不那么像。何况,诸葛亮这种不解风情的人绝不会熏这么风流雅正的香。

“荀令君。”他恭敬地俯首。

丞相府自然是很大的。徐庶走在荀彧侧后方,只见身前男子眼睫纤长。错觉又涌出来。于是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令君,像庶的一位故人。”

“故人?刘皇叔处的故人么?”荀彧微微侧头,竟毫不意外。

“就是……其实就是诸葛孔明。”

“哦。也许吧。”荀彧顿了顿,皱了眉道:“彧知元直心怀汉室,如此,正该鼎力襄助丞相才是。”

那几乎是他们第一次这样说话。借了一丝模糊温暖的错觉,彼此随意而不加避讳。当然这也是最后一次。

“令君真的认为,丞相能匡扶汉室?”徐庶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

“不是认为,是已然如此。若无丞相,这几十年来汉室早不知倾覆于何人之手。”他的眼神忽然飘的很远,“丞相一力扶持社稷至今,若此役能宾服南方,汉室当再次中兴。”

“丞相固然有此雄才。不过令君真的认为,丞相这是为……汉室,尽忠?”

“——自然。”荀彧严肃起来,沉声道:“你我都看的明白,汉室不能没有丞相。丞相是汉室唯一的希望。”

“……令君这般相信丞相。却有无想过,有朝一日若丞相别作他想,您自己该当如何,汉室又该当如何?”徐庶摇头苦笑。

“彧追随丞相多年。丞相为人,有时朝堂之上确是鲁莽无礼了些,可此乃人之性情耳,并非心存不敬。”荀彧淡淡道,“丞相不会如此。也请元直放宽此心。”

“……庶,谨受教。”徐庶对着他的背影远远下拜。

他还能说什么呢。你永远也动摇不了愿意去相信的人。

不久徐庶便到了长安。

在这个古老的帝国风雨飘摇之际,旧时的国都却如此平静,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徐庶待在这儿并不忙,却没有闲来绕城一走的心情。长安连同这个国家都被人遗弃了,他也是。只偶尔给诸葛亮写信的时候十分慨叹,这世上的有些事到底还有些人记得。

曹操欲称公的消息在四年后传来。这么快,徐庶听了怔忡半晌。随之一个风雪晦暗的冬日,便突兀地知闻荀令君薨于寿春。

署衙里那个许都来的官员尚自喋喋不休的讲着这几年庙堂中事,徐庶在人堆外远远看着,说了些什么听的并不真切。只是耳中忽地飘进一句,“……曾见令君陪侍天子身侧,其情其景之融洽,恍若太平之世呀……荀令一身汉宫官服,熨帖的倒像是从身上长出来的……”

徐庶摇摇头,眼泪不禁又掉下来。

又有何益呢?有这样的结局,回看这一生岂不荒谬。

那远在江南的丧礼自是一切从简。之后一个醺醺然的深夜,一骑快马驰出许昌。鞍前雕纹考究的檀木盒子里,溢出辛辣浓郁的香气。

徐庶的信和曹操的使臣竟在同一个怡人的春日辗转到了蜀中。

左将军府偏院里的棠棣开的正盛。屋内军师将军的案上,整齐地分置着阅过和未阅的竹简,一行行添补的汉隶雅致威严。水盏在案头,纹质发亮的琴在塌侧,传说中的羽扇搁在架上。故人熟悉的清朗字迹铺展在桌前絮絮道来,与另一份陌生而遒劲的笔墨交相衬映:

或言君颇类荀卿文若。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

而这礼物的主人一身落落青衫,正与他的主公说话。

“主公当年是见过荀令的,果然如此吗?”语气中难得的好奇。

“谁说的,你时常面孔一板的样子可不及令君当年清秀通雅,穿衣的品味也差的多。”刘备忍着笑揶揄,转眼却又叹了口气,“世人皆以令君晚景凄凉,可却忘了人心到底也是一点点才变坏的。孤想孔明若早生二十年,怕也会和他有一样的选择。”

“也许吧。”诸葛亮颇有些郑重地轻轻咬着那几个字,却有温暖明亮的笑意弥散开去,如同锦官城愈发深致的春色。

“但亮,遇到了主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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