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波

你要爱你不诚直的邻人/用你同样扭曲的心

【诸葛亮中心】永安时代


在永安的些许岁月一如这个名字,静谧安宁,然而终究逃脱不了大战之后有些忧伤的意味。诸葛亮后来常常想,这或许是自己最后的恣意时光了。他当然并非恣意之人,甚至十分谨慎,然而就连那些促狭的微笑、恃宠而骄的忤逆、灵俊灼人的光华也终于悉数留在了永安。想来未至不惑便做了丞相,总是太年轻些。而仍不失年轻的丞相绰约从容地行走在这偌大的永安宫中,回声轻稳而空阔。这是章武三年的仲春二月。

在刘备看来,诸葛亮是带着蜀中微醺的春光一起到来的。刚到的那日,阴冷晦寒的永安便忽的微微明媚起来。其时刘备精神尚好,于是招来诸文武一起等在偏殿。殿内静的很——赵云等一干人都被遣去迎诸葛亮了,只剩下永安的官员小心翼翼的垂立在侧。云雀忽远忽近地欢叫,风温柔鼓动,光滑地面上的日光白的有些晃眼。刘备远远的就看见那人安静地走在人前,进而拾衣款款而上,气度恢弘俨然。逆光下他看不清那俊美的眉目,只觉仿佛在徐徐展看万里江山。

而后刘备有些认命地想,他没法在今天和诸葛亮说上话了。一会儿礼毕后,那人在没安顿好皇子没听完诸臣禀报没处理完紧急事宜前是不会回来的。

没曾想这是诸葛亮来永安后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陛下。陛下可还思念成都吗?”诸葛亮问的有些生硬。

刘备仗着纱幔朦胧,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不思。”

“……既然思念成都,”诸葛亮并不理会,径直道:“可曾想过归舆吗?”

还这么硬的像杆竹子,刘备想。然而没错过那言语甚至于声音里蓄意掩埋了的日渐厚重的深沉。

刘备很满意。

“别这样,丞相。”刘备一拍塌檐,“坐过来。你怨孤一时不察而有夷陵之败,孤也恨自己啊……就这样折送了季汉数十万大好男儿。咳、咳咳……”刘备只觉一股血气上涌,苍老的双手倏地狠狠握了拳。然而立刻,他又勉力压制了下来,平静了声音:“然而丞相莫要一来就故意说让孤伤心的话。”

“……臣失礼失言了。”诸葛亮叹了口气,言语终于软了下来,转而认真地看进刘备的眼睛,“不过陛下实不应以此自责过甚。”顿了顿,他又道:“世事有偶然,当局者自迷。不论事后回看是何等昭然若揭,当局者便是当局者。有人谓此为劫,然臣只以为,不过是得之道也,失之命也。”忽的他察觉到面前衰老的君王身体不可抑制地微颤。刘备用布满血丝的双目深深凝望着他,诸葛亮忙握住了刘备的手,又缓缓道:“臣尝闻一民谚,悬崖不勒马者是为王。”

刘备仿佛不认识诸葛亮一般瞪着他,声音喑哑:“何解?”随即呼吸为之一滞,喃喃道:“是了。你——你们是帮我勒马的人。悬崖勒马的是将,悬崖不勒马的……是王,是王……孔明真是……”

诸葛亮微微笑了笑,轻轻的说。“不过亮向来被主公纵的马也勒不动了,只是孝直若在,当不使主公至此。”

刘备正自激动难抑,忽地被他的玩笑话噎得一怔,随口道:“孔明竟当真吃醋了?”

诸葛亮一本正经地说:“非也。亮勒马不住,主公跌落悬崖,而翼侯者当可载之矣。”

“嘿,你……咳咳……”终于,那些压抑了经年之久,已将五脏六腑灼的溃烂的情感爆发为一场隐秘的恸哭。

此后刘备的身子时而发热,太医私向诸葛亮回禀怕撑不了几个月了;然而精神却好了许多。诸葛亮便挪到宫内边处理事宜边陪着刘备。有时刘备一睡几日,有时二人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闲话,一起看花看鸟看星星看月亮,从军政国事谈到臣工八卦,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一日诸葛亮从宫中出来,抬眼便见到了赵云。

“若使陛下初时得听子龙不宜东征之劝,也不会有今日局面了。”诸葛亮彼时刚阅完从成都送来的一摞子琐碎公文,累的很,随口拣话说着,“而后子龙又周全陛下于永安。当真难得。”

不复年少的将军闷笑了笑。“丞相莫也以他人之言诓我。”

“哦?”诸葛亮脚下不停。

“东征固然于讨贼不合,然此番是江东理亏。况先时陛下捷报频传,若无夷陵之火,胜负亦未可知。倘陛下一举吞灭江东,云等便是守旧短见之辈;然陛下遭此劫,则他日史书杂论乃至街坊妇人必云吾等思谋深远。”赵云望向诸葛亮,“是否思谋深远,或不在你我,只在世事偶然之间。”

诸葛亮微微颔首叹道:“同子龙说话真是好。”

“然而丞相是真正的思虑深远,”赵云微笑,“这却不是偶然。不过云有一问,云想陛下历经世事偶然甚多,为何至今迟迟不肯回……”

“丞相,赵将军,”一小吏匆匆跑来禀报,“江东又派人来商议复盟后进一步互市之事。”

二人对望一眼。诸葛亮笑道:“子龙你看,非陛下在此,江东不惧。”

然而他心里想到方才,自家主公笑着说,朕还真有些思念蜀都。

这最后的安静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托孤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关于此事,陈承祚写的倒难得的清楚。随后殿内众人含泪退下,诸葛亮仍固执的以额点地,声音便也闷闷的:“陛下忘了臣只是勒马之人了。”

“——只要你……想,就,咳咳,能的。”刘备艰难的说着,望着华美的帐顶摇了摇头,似乎颇为无奈,“孔明……没想你,最后还是这么,咳,倔。是孤平日……宠坏你了——”

诸葛亮遽然惶惑地抬了头。

“……你何时才能真正——”刘备停下来喘了几口气,仿佛在想着要怎么说,终于。

“你,何时才能真正……有独领季汉,该有的,成……熟。”

那是刘备留给诸葛亮的最后一句话。他再不会知道了,不过也许这就是他一早筹划好的,就在这个句子与扰人的柳絮一起飘飞在空荡荡的永安宫上空的那刻,诸葛亮终于被岁月磨去了最后一丝棱角,从此沉静温润的再无缝隙可寻了。

后来诸葛亮时常回忆。

从前他出使东吴惊艳四座,后来他只需坐镇成都,孙权自会遣使修好。也再没有第二位君主替他处理掉彭永年辈了,他自己的长逝却使李严致死、廖立垂泣。有人说他在后来的岁月里是依着回忆前进,其实他时常的回忆并不是在摸索信仰——他自己的心中也有一座同样的长安城。他是在回忆中学习,学习之余也每每惊叹。刘备未遇诸葛亮,不得懂政治;诸葛亮未遇刘备,不得用政治。不过后学者终于居上。世人只道武乡侯生来便如此智慧无双,其实他亦是步履艰难——或许智慧总要以苦难相交换。似乎他诸葛亮的几次蜕变都与死亡有关。起初是徐州的烽火狼烟,淫威赫赫的敌人对小小的他当头棒喝;而后经历了漫长的流年,他的君主在生命的最后亲手为他加冕。他很完美了,然而最后的最后,上天、命运抑或神祇——或者他更愿意说是自己,令他在莽原的清秋里臻至最虚妄也最真实的永恒了。仿佛这每一桩事都悄然划出了一个时代,而他总是羡艳而慨叹着他的主公能与最辉煌的时代一起结束。九嶷山他似乎的确曾经路过,然而他还是闲来无事绕着惠陵转圈的次数多些,每次想起这桩事就不由得有些惆怅。诸葛亮其实并不知道,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辉煌的时代,甚至一直辉映着这片大地于千百年后。

至于诸葛瞻,其实他和他爹一样聪明,只是缺少机缘巧合的智慧。但他或许算是个有福的孩子,在他看来自己从未离开过挚爱的家乡。在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日正捧着一碗醪糟蛋在院里的芙蓉树下吃的香甜,却见爹爹收拾整齐又要出远门,临走时还亲昵的拂去了他嫩嫩的脸蛋上粘着的一粒糯米。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爹爹。

之后他不解的撅了嘴,扬起清澈的脸庞询问母亲:“爹爹怎么总是出远门?成都这么好,有这么多好吃的,还有娘和我,还有果儿姐姐。”

向来温婉的黄夫人只是微笑着摇摇头。

“大概这些也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你爹他偏不喜欢。”

【完】

评论(11)

热度(122)

  1. 共1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